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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生命

作者: 冯灵伯

离我住的村子四里之外是鹤嘴村。村里有一个小商店,经营商店的是一个陕西知青。在那儿可以买到煤油,肥皂,白糖,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但是要买墨水,纸张,信封之类的文具就得上二十里外的纸坊了。纸坊虽说是公社所在地,也不过是一个稍大一点儿的村子。纸坊商店只有一口窑,店内面积不足十五平方米,和县城里的百货商店比是太小了。可毕竟离我住的地方近,所以我大约一个月去一次纸坊。

去纸坊的路虽说有二十里,但有一半是平路,这段路一直盘绕在半山腰,是一条乡间土路,但是仍可以走驴车。有一次我从纸坊回来,遇见一辆驴车,赶车的老乡非要让我上车捎我一程不可。车上还坐着一个婆姨。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天,转过一个山坳以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都沉默了:在路旁一处向阳的坡地上躺着一个孩子。

一个死孩子,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在陕北只有成年人死了才下葬,孩子死了就“撂”了。当然不是像扔垃圾那样随便乱“撂”。孩子的父母会找一处向阳坡地(既然是向阳坡肯定是北高南低),“撂”孩子时孩子头朝北,头基本上放在坡顶,仰卧,腿放直,全身呈一条直线,两臂紧贴在身体两侧。死孩子都是裸体,因为衣服还可以给活着的孩子穿。

死人和活人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尽管陕北是黄土高原,男女老少的身上常年蒙着一层薄薄的黄土,但是活人身上有一种鲜亮的光泽,这是黄土遮蔽不了的。那死孩子大约有七八岁了,深褐色略带卷曲的头发覆盖在高而圆的额头上,可以看见闭着的眼帘上又黑又长的睫毛,微翘的鼻子,微撅的小嘴,棕褐色的身子上没有一点儿生命的光泽,看上去像一具蜡制的玩偶。在孩子的两腿之间显眼地立着一具小巧的男性生殖器。

“一个小子,可惜了。”我身旁的婆姨说。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仍能感到一丝苦涩。

风已经带走了留在空中的哭声,黄土已经吸干了洒在地上的眼泪,只有那孩子静静地躺着。他似乎在等,等着老天爷用大自然的方式处理他的遗体。怎么处理,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能想象:他会被食肉动物拖走,被撕裂,被剖割,皮肉和软组织被吃掉,剩下的残渣碎屑,毛发骸骨被凌乱地抛洒在无人知晓的山谷里。然后呢,“血被喝完了,皮肉被吃掉了,无论什么从这儿经过,都要从它那儿拿走一点儿东西。腊月拿走了它的寒气,午夜拿走了它的恐怖,黑铁拿走了它的腐殖质,瘟疫拿走了它的秽气,山花拿走了它的香味儿……黑夜里所有的黑手,都要捞一点儿油水。”雨果说:暴露尸体是一种可怕的暴行。(《笑面人》第一部第一卷第五章:人类发明的树)孩子的父母为什么剥夺孩子享受一口棺材的权利?为什么要采用类似西藏地区的天葬?我想答案只有一个:贫穷。那时的陕北是太穷了。

我在陕北不止一次见过“撂”在路边的死孩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九七零年夏天。当时公社把我调到冯家河的“贫宣队”(“贫下中农宣传队”的简称。“贫宣队”实际上是某种任务的工作组),我没想到会在“贫宣队”里待那么久,半个月后,我带的十五斤粮食就吃完了。队长让我回村去拿粮食。

当地女孩

从冯家河到我住的村子单程八十华里。我带着粮食往回赶的时候,在离冯家河还有二十里的地方看见一个死孩子。

孩子被“撂”在黍子地里,奇怪的是这孩子没按规矩放好,他侧卧着,一条腿弯曲着,一支胳臂压在身下,另一支抱在胸前。我没敢多看,急匆匆走了过去,甚至没看那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前行不到五百米,是一处坐落在山沟里的小村子,我模糊记得只有七八户人家。村头上一户的院子里传来阵阵女人的哭声。我渴得厉害,就走进院子,院子里有不少人围着一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一个婆姨过来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喝水。她进窑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她对我说那女人的孩子死了,他们刚刚把孩子“撂”了,她还问我看见那孩子没有。我回答说看见了。这时我多了一句嘴。我问她为什么没把孩子放好,她说放好了。我说可我看见那孩子是侧身躺着的。听了我这话,那女人不哭了,她看了我一眼,就披头散发,号叫着,发疯了似的往外跑。院子里其他人也跟着她跑,给我倒水的婆姨对我说那孩子是放好的,他自己翻过身,说明那孩子还没死。听她这话,我也跟着人群往外跑。到了放孩子的地方,一切都晚了,孩子没有了。二十米外是一处断崖,一条明显的拖痕消失在断崖边。

我走出很远还能听见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凄惨的哭声,实际上那哭声跟了我好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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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困的一个侧面就是缺医少药,尽管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政府用很大的力度向农村推行新医疗制度和医药常识,但是,国家当时家底太薄,很难改变边远地区医疗落后的状况,陕北就是如此。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文革”之初曾发出“彻底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和城市老爷医院”的怒吼,看来毛主席是体察民情的。但是毛的话过于偏颇了。当一个国家没有能力在全国各地建立先进的医疗体系的时候,她只能把医疗和疾控重点放在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因为城市人口密集,一旦爆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另外,城市是国家的窗口,小到个人,大到国家,都有虚荣心。更何况那时的基本国策是“城乡二元制”,即:优先发展城市。这项国策一直持续到现在还没完全打破。

“文革”初期,力图改变农村缺医少药状态的努力是“送药送医下乡”。从城市向农村派出过大大小小的医疗队,但从后果看,不啻杯水车薪。送药下乡的效果也不理想,从前是没有药,现在有了,但品种和数量都少得可怜,更是杯水车薪。另一项努力是在农村建立“赤脚医生”制度,并大力推广中医,中草药疗法。但成效仍是微乎其微。那时陕北“赤脚医生”的人选都是当地农民,文化程度很低,有些人连整段的医书都看不下来,更谈不上医治技术和临床经验了。

在一些边远的乡下,人生了病,只有听天由命。

孩子也不例外。实际上孩子的死亡率更高,和成年人相比,要抗拒死神,孩子是太稚嫩了。

当孩子生病的时候,他的父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也没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没办法,只有等死。

于是跳神,算命大行其道。“文革”也制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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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年的春节我是在陕北乡下过的,其他的北京学生都回家去了,我那时没有家,就留在村子里。

春节前,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请我去帮着杀猪,他们说我力气大,是个好帮手。其实,村里的汉子个个比我力气大,他们让我帮忙的目的是照顾我,因为帮忙杀猪的人可以在主人家“敞开的”吃一顿新鲜猪肉。

一天,队长贾治福找我上他家杀猪。我到贾家时,贾治福正在磨刀,慢吞吞的,似乎并不着急,直到他兄弟贾治银的婆姨抱着孩子来了,他才示意让我动手。杀猪这行当我已经有些经验了,我先打开猪圈门,猪可不傻,它已经预感到大限临头,嚎叫着往圈外跑。我使一个绊儿,把猪绊倒,随即一手揪住猪耳朵,一手抓住猪后腿,一用劲儿把一百五十斤左右的活猪提起来,放在事先备好的炕桌上。炕桌的沿儿要正好齐猪的前肩,使猪头和猪胸伸出炕桌之外,这样才好放血,靠前靠后都不行,这活儿我干得很在行。贾治银婆姨抱着孩子一直站在旁边,我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没在意。这时贾治福应该先把一只瓷盆放在猪脖子底下,再拿杀猪刀攮猪,当他把刀拔出来时,猪血就会流到盆里。可奇怪的是贾治福没放瓷盆就把尺把长的刀子捅进了猪的胸口。一直嚎叫着的猪开始惨叫,那声音挺吓人。贾治福没立刻抽出刀子,而是回头朝贾治银婆姨努了努嘴。贾治银婆姨立刻弯下腰,把手里抱着的孩子塞到猪脖子底下。孩子当时就吓哭了。贾治银婆姨两三步绕过猪头,从另一边把在猪头下挣扎的孩子拖出来,重新抱在怀里,嘴里喔喔地哄着吓坏了的孩子。这时,贾治福才拉过早已准备好的瓷盆,放在猪脖子下面,并拔出杀猪刀,把猪血放进盆里。这一幕我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贾治福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笑了笑不回答。第二天,我在村里遇见贾治银婆姨,问起这件事儿,她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贾家是村里的大姓。陕北农民虽说善良纯朴,日常生活中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几千年遗留的旧习陋俗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扫掉。贾治银是贾家兄弟里最忠厚的,患有柳拐病(一种地方病。陕北的水源附近常长着红柳,从小喝红柳根浸泡过的水会导致骨骼变形),走路一瘸一瘸的。贾治银家就在公路边上。前些天,一个过路的到贾家要水喝,正赶上贾家吃晌饭,贾治银就请他一块儿吃。那人吃过饭,心存感激,悄悄对贾家夫妇说他原来是个算命的,现在文革了,不让干了,可为了感谢贾家,他打算偷偷地给贾家算一算。这人在贾家窑里窑外转悠了一圈.说有一股凶气,这股凶气会应在贾家孩子身上。贾治银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大儿子贾兰儿已经九岁了,是村里最老实最听话的孩子。小儿子叫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他只有三四岁。算命的后来指着贾治银的小儿子说:就是这孩子,百日之内有血光之灾,如果不设法破解,定有性命之虞。这番话说得贾治银夫妇慌了神儿,赶紧请教破解办法。算命的说最简单的法子是找个替死鬼,不见得非得是人,猪狗羊都可以,还说过年杀猪就是个机会,最后把具体做法教给贾家就急匆匆走了。这种事儿那时候不能声张,算命的说自己家的猪不能替,贾治银就私下里找他大哥贾治福,商量用贾治福家的猪当替死鬼,于是就有了我在贾治福家看到的那一幕。贾治银婆姨讲完了还叮嘱我“别对村里人言传”。可是我们都没料到那算命的只算对了一半,应那“血光之灾”不是贾家的小儿子,而是大儿子贾兰儿,不出四十天这孩子就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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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是我的同班同学,高级职员家庭出身,父亲是外贸部的谈判代表,母亲是中学教员。C从小就受过良好教育,他的数理化和外语成绩在班里都名列前茅。不仅如此,他还受过良好的艺术熏陶,从小就会拉小提琴。在我还爱听流行歌曲时他就已经只听交响乐,钢琴曲,提琴曲一类的经典音乐了。上中学时,C家和我家都在当时的北京西郊(动物园木樨地一线),距离不远,所以我们关系也较近,尤其是文革期间,政治观点一致使我们的关系更密切了。C从小体质就差,我们俩当时身高都是1.78米,我的体重在115120市斤之间浮动,即使按当时的标准我也算瘦子。但是C的体重只有100105市斤。C生来多病。他的父母又很注意孩子的健康,C一生病就送医院,结果C就积累了比同龄人多得多的医疗诊治经验。

 

我和C还有当地老乡

C原来在二道河知青点儿,点里有八个知青。知青点其实有不少弊端。对外,知青抱团,由于生活习惯,文化程度,社会环境的巨大差距造成知青与当地老乡之间很深的隔阂。说实话,大部分知青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农民。对内,分帮分派,亲疏分明,利益所致,矛盾重重。到了一九七零年春节后,C实在不愿意再在知青点待下去,就向公社申请搬到我这来了。

C的为人比我随和,很快就和村里的老乡混熟了。村里人不久又发现C不但懂些医道,而且手里经常还有些常用药。没出两个月,C就成了村里求医问药的主要对象了,在求医问药的人里就有大队赤脚医生宋德贵。

由于农村的落后和闭塞,求医问药有时也会出笑话。

一九七零年夏季的一天,队里安排我和C去地里锄苗。在陕北的农活中,锄苗算是轻活,在男劳力不足的情况下都是安排婆姨女子(“子”读轻声,“女子”就是未出嫁的姑娘)去干。我和C是受照顾对象,经常和女人一起干活。

那天,和我们一起干活的有一个老郭婆姨,她在村里也算一号人物。老郭婆姨的丈夫老郭当时有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干过刘志丹的赤卫队,是一九三五年的老党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民国勒斯四(二十四)年,就在阻止(组织)”)。中央红军到陕北以后,老郭被编入红军的正规部队,在陕北土改分地之前,当过红军师里的司务长。土改后,老郭说什么也不当兵了,非得回家种地不可。就这样,老郭到我在陕北时还是一个农民。陕北象老郭这样当农民的老红军不少,遍地都是藏龙卧虎。老郭虽说是普通农民,但是当年的老战友里当大官的人不少,还念及战友之情,时常邀约老郭。老郭也乐意走动,去过不少大地方。有些老战友劝老郭留在大城市里,可老郭乡土心太重,非得在乡下过活不可。老郭婆姨比老郭小十多岁,跟着老郭见过不少市面,比起村里那些一辈子最远就去过县城的婆姨们当然见多识广。他们两口子有时还能跟我们聊点儿“大地方“的事儿。

田间休息的时候,宋德贵来找C,说到村里一个孩子左耳很疼,他问C怎么处理好。C说这可能是中耳炎,建议领这孩子去县医院做个简单的小手术。当时的乡下人认为动手术就得开刀。C说没那么吓人,医生只不过是把一个小器械插进孩子的耳朵,把耳朵眼儿撑开,再用药水儿灌洗,把里面的脏东西冲出来,耳朵就不疼了。婆姨们听了都惊讶地说“如今这医院真了不得,还有撑耳朵的东西呢。”C说:“还有撑嘴的。如果你的嗓子有病,医生会拿一个东西把你的嘴撑开,就能给嗓子治病了。”婆姨们更是啧啧有声。这时老郭婆姨突然插嘴说:“我没见过撑嘴的,可我见过撑女人的,能把女人那地方撑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足有洗脸盆那么大。婆姨们哄堂大笑,一个婆姨笑得喘不过气来,捅了老郭婆姨一拳,说:“你瞎说呢,撑那么大,还不把人撑死了!?”老郭婆姨说:“我可不瞎说,我在西安的医院里亲眼看见的。”

“你亲眼看见的?那里边什么样?”

“那里边呀,红的,绿的,花的,可好看了。”

“什么?还有花的?花的是什么呀?”

哈哈哈,哈哈哈……

宋德贵看着那些笑得前仰后合,擦鼻涕抹眼泪的婆姨们,又看看我和C,笑着摇摇头,走了。我和C就只有跟着那些婆姨们傻笑。

C刚来时,跟宋德贵的关系可没有这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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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是在三月初搬到这儿来的,那时,我在做饭这件事上有点儿小麻烦。

    1969年初,我刚到这村子里,队里就问我怎么“起火”(就是“做饭吃”的意思)。我想我一个人做饭吃既麻烦又费事,就向队里建议轮流到老乡家去吃饭。因为我们刚到农村,还未分到口粮,国家发给每个知识青年十个月的伙食补贴,每个月十元钱,三十斤粮票,但必须按月支领。我说我在一户人家吃十天饭,给人家三块钱十斤粮票。我想这样不但可以省了我做一天三顿饭的麻烦,还可以“深入群众”,切身了解当地农民的生活。队里也认为这个办法很好,既省了我的事,又帮了队里的老乡,因为老乡们都很穷,三块钱十斤粮票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整个儿一九六九年我就是这样吃下来的,一直吃到我分到粮食为止。分了粮食以后,虽然自己起火做饭,但是问题又来了:我住的窑洞里没有存粮的地方。我的粮食都存在队上的粮库里,现吃现领,有时为图方便,就先跟老乡借,等领了粮食再挨家儿去还。C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情况还是这样。

    那天好象没出三月上旬,做晚饭时发现粮食已经没有了。我在劈柴烧火,就打发C去借粮。C问我去谁家合适,我想了想,就让他去贾治银家,因为我们还没跟贾治银家借过粮。按理说C应该在十分钟内回来,可他耽误了近半个小时。他回来后问我宋德贵是不是大队赤脚医生,我说“是啊”。C说:“就他那水平,还干大队赤脚医生呐?贾家的大儿子明明得的是脑膜炎,可他说是感冒,就给开了点儿感冒药。”C一边把粮食倒进锅里一边说,“那孩子算完了。我敢跟你打赌,明天早上八点,那孩子如果还活着,我就输给你点儿什么。”C的话显得有点儿冷酷无情,其实C是一个很正直,很善良的人,他只是在知青点待的时间长了,身上还残留着北京学生那股子狂傲劲儿。我听了他的话可坐不住了。我开始在灶台前面踱步,C显然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转了两圈,对C说:“那孩子还有救吗?”C说只有尽快送县医院,耽误不得,送晚了孩子就有生命危险,就是能抢救过来,病毒侵害大脑,将来孩子也是傻子。我说:“你先做饭吧,做好了你就先吃。我要上贾家去一趟。”C说:“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贾治银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问我们还缺什么。我开门见山,告诉他贾兰儿得的不是感冒,而是脑膜炎。接着C大概讲了这病的症状,特点和后遗症,并说兰儿必须尽快送县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贾治银夫妇对这种事儿本来就束手无策,对我们只有言听计从,但为难的是天快黑了,天黑以后,毛驴是死活不肯出驴圈的。我说C和我可以送贾兰儿去医院,只是得上队里要一辆架子车。贾治银婆姨从隔壁大车店弄来一辆车,我们一起把贾兰儿用棉被包裹好,放在车上。贾治银从他家箱子底里拿了点儿钱带在身上,我不知道他拿了多少钱,但是,在那个连二十块钱都算是一大笔财富的陕北乡下,贾家又能有多少钱呢。贾治银婆姨知道我们还没吃饭,又给我们带了五六个白面馒头。收拾停当,我们就上路了。

    从村里到县城,走公路有五十华里,拉着架子车只能走公路。

    一路上都是我驾辕,因为我比C壮实一些。C有时拉套,有时在后面推。那时候,我们年轻,又极其善走,只用了三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就跑完了这五十里山路。到县城时贾治银只比我们落后半小时路程。一是我们拉车走的公路是盘绕曲折的,贾治银可以走其间的直线捷径,二是贾治银有柳拐病,在陕北农村有柳拐病的人大多数都做羊倌。羊倌赶羊每天要走几十里地,所以跑几十里山路对一瘸一拐的贾治银来说是小菜一碟。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候诊室里还有很多人,看样子都是县城附近的农民。接诊台那儿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医生,我和C抬着贾兰儿就直奔他去了。那位大夫正在回答身边病人的问题,看见两个“北京学生”(我们的衣着明显有别于当地老乡)抬着一个孩子显得有点儿吃惊,赶忙问我们有什么事儿。C说这孩子得的极有可能是脑膜炎,需要立刻抢救。大夫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去捏孩子的后脖颈子(这是一个非常专业,非常在行的动作),说:“是脑膜炎,快送急诊室吧。”他和身旁的一位护士一起把贾兰儿带走了。一会儿,护士回来了,问我们孩子的家长来了没有,我回答说:“他在后面,要等一会儿才到。”护士说:“家长来了赶快去住院处办理住院手续,这孩子得住院。”

    贾治银赶到的时候,我们正就着医院里的开水吃馒头。陕北不适宜种小麦,种得少,单位产量又低,一个人一年里分不到多少麦子,所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这时,大夫和护士过来了。大夫说已经开始抢救了,让家长放心。“送得很及时,估计不会有严重的后遗症。”大夫又问我:“你们是哪村的?”我回答说是鹤嘴外边的。大夫吃惊地说:“哎呀,那么远呀。”护士说:“那你们俩快走吧。”又指指贾治银,“把他交给我吧,住院手续,陪住手续有我帮他办,你们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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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拖着架子车走在昏暗的街上。

已经不可能回村子去了。疲劳,上山,就是拖着空车起码也得走四个半小时。而且深夜里的深山是可怕的:漆黑,寒冷,还有在山上游荡的食肉动物。于是,我们敲开了二道河老杜家的窑洞门,和老杜的哥哥挤了一夜。

    贾兰儿十天后回来了。贾志银说因为送治及时,孩子只有很轻微的后遗症,“过去你问他二加二等于几,他会立刻说四,现在得顿一下才能说得出。”贾兰儿说他脑子里明白,就是嘴有点儿跟不上,这就是他和生病前唯一的差别。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贾兰儿要是还活着,也得有五十岁了。

(全文完)

           

作者和陕北孩子们

后记

    我的一位当年一起在陕北插队的同学2003年回过陕北一趟,他说陕北现在已经大变样了。当年我们在的那个穷县现在已经是西北百强县里的前五名。整个延安地区都在搞“退耕还林”,过去的黄土地现在都变绿了。我们县现在还下大力量大资金解决群众用水吃水问题,打深水井,修蓄雨水池等等。电视上说该县已经实现村村通自来水。得知这些,我真是感慨万端。我在那儿时,用毛驴驮一次水费时一个小时。70年春节,村里柳根儿娶媳妇,全村的驴都出动下沟驮水,为了给新娘子洗澡。第二天,柳根儿带着他的新婆姨来看我,那小姑娘不好意思,使劲儿低着头,我只看见她的脸蛋儿,粉嫩粉嫩的。两个星期以后,一个陌生女人来跟我借东西,一个典型的陕北女人,脸黑黑的。我问她是谁。她笑着说:“这么快就不认识啦?我是柳根儿婆姨呀。”她一天洗掉的“不动产”,十四天就还原了。现在,很多老乡家里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洗澡也不发愁了,彻底告别了“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即:生下来一次,结婚一次,死了一次)的时代。

    我看了卫星地图。县城到但八的公路已经是高等级的新公路。我们村儿也搬到了新公路附近。家家都有大院子,这么大的院子里起码的有五六孔大砖窑(过去是土窑),可见老乡们的生活是大大改善了。

    下面是我截的地图。红虚线是旧公路。红圈是我住的窑洞的位置。蓝虚线是毛驴下沟驮水的小路。旧公路上边不规则的小块儿就是原来的村子,那些小块是院子。深色的曲线是新公路。那两排连成串儿的方块儿就是新村子。

 

卫星地图:陕北现在已经大变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