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狗勃力克
勃力克不是译音,而是由一种当地吆喝狗的像声词演化来的。这个词的原始音调已经无人记得起了,多半是粗鲁和生硬的吧。但是经过了一番曲折复杂的演化过程,它就几乎面貌全非了。它润滑,干脆,热情,悦耳,每一个音节都有着热烈而迸发的爆破音。孙放喜欢这个叫声,所以当他选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狗作为放牧的伙伴的时候,就把勃力克作为这只小狗的名字了。从像声词到名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飞跃。可以说,在中国语言中这种现象绝不罕见。
勃力克小的时候是一个可爱的小把戏。乌炭般的毛披在肥胖的小躯体上,毛短,嘴尖,双腮带着棕黄色的斑点,棕黄色的绒毛点缀它的前胸和四脚,闪亮的眸子天真急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从它的特征看它是属于若特威拉狗(Rottweiler)。头一眼看到它的人就会马上喜欢上它。羊组的人都喜欢勃力克。
Small Bo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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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孙放走进羊圈旁边的仓库时,勃力克和它的几个同胞兄妹便迅速地拥过来,围住孙放。它们的鼻子呼哧着,喉咙哼唧着,伸出肥胖的前爪抓孙放的裤筒和鞋子。当孙放蹲下来,伸出手,马上触到小狗的润湿而粗糙的舌头。逢到这种情况勃力克总要含住孙放的手指用幼小的舌头轻轻舔它,用新生的牙齿轻轻咬它。弄得他痒酥酥的哭笑不得。
勃力克绝没有忍让精神。当小狗们吃食时孙放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哪怕它最后到来,也要把同伴全部赶走而独占食物。它叉着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只有大狗才有的低沉的怒吼来示威。那是一种十足的凌人气势。有时它还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凌厉攻势从另一个同伴的口上夺走一块羊油。
勃力克是一个伶俐的调皮鬼。仓库本来也是育羔室,深而且宽,地上散乱的干草和羊粪发出阵阵霉气。那是这一窝小把戏们嘻戏打闹的场所,它们的乐园。但是勃力克早就不满足于这个有限的空间而开始探索它的新世界了。它总试着从门槛下的缝隙往外钻。外面的空气那什么新鲜,光线那么明亮,对它有巨大的吸引力。它的探险心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它觉得非出去不可。它用幼小的牙齿把门框咬得咯嚓咯嚓响,伸出鼻子去嗅门外流进来的一股股的气流,透过门缝窥视外边的阳光照耀下的地面。终于,它发现土比木头好对付地多。于是,它就用嘴拱,用爪刨,一面还用喉咙哼唧着,咕噜着。就这样,它开辟了一个小小的通道,并且从这儿挤了出去。它胜利了,抖掉了身上的土,站在明亮的阳光中。啊,多么开心呀!它的面前是整个崭新的世界。它的心被快乐,好奇,横生的意趣所激动。
勃力克顺着一股熟悉的气味追寻过去,跳过外屋的门槛,穿过有着许多白色的庞然大物的空地迅速从板障子的空隙钻出去。一阵狂喜涌上它的心头。它冲刺一般地狂跑了一阵,打了一个滚,还蹶起屁股挺直前爪伸了个懒腰。在这之后,它便开始在这片板障子和没有四壁遮挡的巨大房间之中穿来穿去。它尽是遇到那些性情温和的白色动物,还有一些棕色,褐色和黑色的巨兽。最后它走到板障子的尽头,望着莽昿的原野,那一片在微风中缩索作响的深邃的境地,止了步。
Sh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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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哺乳生活的勃力克经历了种种性格上的陶冶。它经常追得一只猪仔儿满处跑;它们同大狗一道回答最凶恶的公猪的挑战。它的胃口真是好得很。如果你把羊油,羊肉一块接着一块喂给它,它能够一块接着一块巧妙地把扔给它的肉接住,然后几乎囫囵吞枣地吃下去。
孙放开始试着带它去放牧,最初并不成功。有一次,它开始时跟着羊群走,已经离开羊组很远了。它还是站住了脚,不愿意继续走了。也许它走不动了吧。虽然它比同胞的小狗长得快,但是它毕竟还是一只小狗,一只幼弱小狗。它直起身子支楞着耳朵,蹲在草丛里。小小的胸脯微微地起伏。两只眼睛凝视着羊群。它们的目光里或许带着遗憾的意味吧。羊群走远了,在黄褐色的深秋的牧草上,还可以看见那个黑色的斑点一动也不动。
冬天来到的时候,勃力克已经开始跟着主人放牧。这段时间孙放被分配去放牛。这是一个由六十多头牛组成的一个牛群。大多数是肉用牛。有几头种公牛,身体健壮。其中有一只叫红牤子。棕红色的毛像缎子一样闪着光,高大的身躯有普通牛两倍长。它叫起来深沉而可怕,脾气暴躁,没有牛敢惹它。有一次它上一个小母牛,由于过于急躁和用力,穿破了小母牛的子宫。小母牛第二天死了。
那时刚刚降了头一场雪。田地上,沟子里一片皆白,晃得人眯缝起眼睛。这是一幅地道的冬天的景致。披着雪的灌木丛白色的珊瑚一样亭亭玉立。原野微微泛着兰光。间或雪花闪着太阳的霓虹的异彩。孙放赶着六十多头牛,顺着大道往连队走。牛是一种不大喜欢合群的动物。它们散成一大片,缓慢地向前挪动。起初孙放很耐心地驱赶着这些大牲畜。但是后来乱了套。有的几乎到了岗上,而另有一些还在沟子里,田地上毫无目的地乱溜达。孙放赶前顾后,十分被动,有几分着急了。勃力克仿佛体谅到主人的心情,围着牛群跑前跑后。每当孙放奔向一头牛时它总是窜在前面扯着脖子吠叫。牛对这个小东西并不在意,甚至不正眼看它。孙放想这些牛心里一定会骂:“这个碍脚的小东西,再叫踩死你!”
有一回那头牛群里的枭雄红牤子对勃力克的干涉动了怒,径直向它冲了过来。那架势大有一脚将它踏成肉酱的劲头。大但是勃力克毫不畏惧,它就地一滚,闪到一旁,然后跳着高狂吠起来。为了给小东西助威,孙放狠狠地打了红牤子一棍。它惊慌地奔窜。勃力克在后面追了一阵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孙放的身边。孙放因此热情地爱抚它一回以为鼓励。
Bolic and his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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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离羊组大约有6公里,放牧的范围随着冬天的日子不断地扩大。因为地里可以吃的枯草越来越少,孙放不得不走更远的距离去寻找有枯草的地方。小勃力克在这个阶段的生活是艰难的。每当到达连队的猪组前那片黍秸堆的时候,它的肚子总是已经空空,而且冻得缩缩发抖。尽管它从不因此而叫唤,总尽可能近地依偎在孙放脚旁。孙放怕把它冻坏了,用黍秸把它盖上。它把黍秸弄得沙沙作响,露出一个小脑袋,用一种怪可怜的眼光望着孙放。似乎在说:我饿了。我从猪组的工人那儿要一些煮过的豆饼和土豆给它。吃饱了肚子的勃力克就又是另一幅样子了。它在孙放的前后左右欢蹦乱跳,那股热情劲就甭提了。
在严酷的冬天里,小勃力克成长起来了。最初它还是半大狗的时候,羊组的人们就对孙放说:“你这只狗怎么见风儿就张啊!”
勃力克成长的速度确实是惊人的。它的筋肉日益丰满,它的骨胳日见宽大。到立春的时候从外表上看它几乎完全是一只大狗了。宽阔的胸脯,匀称的身体,健美的肌肉,矫健的动作。它的性格也显得沉稳了。它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在它的性格中,那种一往无前,压倒一切的精神已经成为一个特点。
狗和狗之间是通过争斗决定高低上下的。羊组的后屋有一只大狗叫老灰。他从来瞧不起勃力克这个后生。每当勃力克走近它的时候,它就要发出低沉的吼叫,以示警告。随着勃力克长大,勃力克不再理会这种警告,时不时向它挑战。老灰灰呲出它的全部的牙向勃力克示威。但是后来这种示威也不管用了。于是有那么 一次他们终于扭打了起来。它们在羊组的两岗之间纵情追逐,疯狂奔跑,或者扭作一团,不可开交。咬喉咙,扯尾巴,抓挠,冲撞,气喘嘘嘘。老灰疲于招架,起初的猖狂气焰也消了一半。它们打打停停,从下午一直到傍晚。最后老灰终于退出了争斗。从那时起,勃力克就成为羊组的第一强的狗了。
随着勃力克活动范围的扩大,争强好胜的脾气也越来越明显了。不过它也因此吃了苦头。连队的职工有几只厉害的狗。常常成为勃力克的对手。一个是老殷家的“灰狼”,还有一只是老张家的“狗熊”。“灰狼”是一只草灰色的大狼狗。两只耳朵竖起来,两只黄色的眼睛没有一点表情。如果在原野上遇到它,准会吓出你一身冷汗。你不知道它道底是狗还是狼。“狗熊”则是搭拉耳朵的一只黑狗,虎背熊腰的样子,也不是一个善岔子。
有一次孙放放牧归来经过连队。勃力克和连队的狗发生了争斗。它的对手还是“灰狼”和“狗熊”。这两只狗守在连队外的低洼的沟口,好象要挡住孙放的去路一样。勃力克大叫着冲向那只黑色的“狗熊”。但是“狗熊”一点也没有后退,它呲出了所有的牙,怒吼着,凶恶地扑了上来。它们很快扭打在了一起。正当勃力克力战“狗熊”的时候,“灰狼”也从后面狂叫着扑了上来。三只狗扭打作一团。尽管孙放大声吆呵,它们也不肯罢手。孙放只好使用赶牛的鞭子抽打。“狗熊”和“灰狼”见人来干预,开始退出,但是勃力克却不肯罢手,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孙放看不见的坡地的那一面。他只能听见狗们撕打时发出的叫声。
当勃力克回来的时候,鼻子上殷着血。孙放知道光是“狗熊”是压不住勃力克。主要是有那只叫“灰狼”的狗。它是远近数十里狗中一霸,虎背熊腰,凶猛异常。勃力克虽然受了伤,但是它绝不狼狈,她的眼睛里闪着英勇的光。这使孙放感到很惊奇。
Red 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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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夏天很短,但是这是放牧的人们的黄金季节。草原上有充分的牧草供牛羊吃,放牛放羊不需要走很远的距离。在这个季节中孙放甚至可以携带着他喜欢阅读的书籍,因为大多数的时间牛羊会停在一个地方吃草,他会有机会坐下来看看书。而这时候,勃力克会帮助他看管羊群。只要有羊离了群勃力克就会把它赶回来。如果没有事情,它就会坐在孙放的旁边,伸出它的红舌头,闲散地晒着太阳。当主人把大衣放在草地上去追赶走远的羊群的时候,它会自动趴在大衣上安静地等着主人回来。多么乖巧和可爱的小东西呀!
有勃力克在羊组的房间都很安全,生人绝对无法闯进家门。
有时主人到连队或者营部办事,它总是跟在后面,赶也赶不回去。等主人办完事以后,准备回家的时候,它便会出现在你的左右,或是从主人将要回去的道路边上冲出来,同你作伴,保护主人。所以孙放夜间走路总是带着它。
底矮的灌木落下了第一片叶子。一两球迟开的奶油色的花朵依旧挂在不知名的植物的茎杆上,满含着露珠哭也似地在微风中摇摆着。有着猩红色果实的小刺霉在9月的闲静的白云底下低着头,做着好梦。北大荒的原野有着那么多的灿烂多彩野生植物。这时候勃力克已经是孙放的老练的助手了。它能够圈羊赶牛,提醒落队的牲畜跟上队。当牲畜打架的时候他也会帮主人喝退它们。如果说是他的左膀右臂,那一点也不夸张。
有一回,孙放出去放牧。走到中途突然变了天。狂风带着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这时候牛顺着风向惊慌奔散。孙放一个人拦东挡西很狼狈。这时候勃力克一点也没有惊慌,一直跑东跑西帮着把走散的牛圈到一起。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几十头牛拢住。这时候唯独红牤子东奔西窜,执拗不羁。它仗着身强壮发疯似的到处乱撞。起初勃力克扯着脖子急促连续地吼叫。后来一边向前跳跃一边发出低沉的怒吼。这是最后通牒了。紧接着,一个箭步窜上去对准红牤子的大腿狠命地咬了一口。咬得红牤子怒火直冒,撂起蹄子给了勃力克一脚。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正中股部。勃力克被它踢得翻了一个筋斗。但是即使是这样勃力克也没有停止进攻。它发出疯狂的吼叫冲了上去。红牤子这才退缩了,跳跃着回到牛群里去。勃力克追了几步才回来。它的腿略微有点拐。
Bo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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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进入冬天了。第一场雪覆盖着大地。北大荒的幽黑的土地一下子变成一片银色的世界。羊组的东岗和西岗的土房的房顶上也盖上了白雪。仅有的几棵树上满是树挂(树枝挂上白雪)。树和树之间凉衣服的绳子上挂着牧工们洗完的衣服。在严寒中衣服已经冻硬,在微风中像铁板一样互相撞得哐哐响。
这期间勃力克经历了几次不同寻常的争斗。每当孙放经过连队的时候,难免和“狗熊”相遇。勃力克和它的对阵总能轻取胜利。而同“灰狼”的争斗确是激烈和惊心动魄。那天,孙放也在场。争斗是发生在连队的猪组前的沟子里的一片塔头墩里。那儿有一块小空地。“灰狼”又来挑衅。勃力克竖起耳朵,低沉地吠叫起来。它早有同“灰狼”一决高下的雄心,所以箭一般飞奔地迎了上去,留下一阵急促和沉重的脚步声。接近了,孙放心里叫着。“灰狼”不愧是稳扎稳打的恶棍。它叉开双脚沉着迎战,嗓子眼儿里发出深沉的呼噜声。那是一种危险的警告。勃力克在距离“灰狼”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也许,这是为了作决斗前的准备吧。此刻它也叉开前脚,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两只狗怒目而视,头几秒钟谁也没有往前迈一步。而后突然,“灰狼”呲出了所有的牙,发出凶狠的咝咝声。真是十足的凶神恶煞!同时,它轻轻迈动腿向前面左边挪了一步,仿佛想找对方的弱点。勃力克马上警觉地向右对应地也挪了一步,微伏全身,像一张引而未发的弓箭。接着“灰狼”又用它那种充满凶狠意味的动作柔软地向右挪了一步。几乎同时勃力克也向左挪了一步。如此这般反复了三四次。就像人类白刃战中周旋进退的动作。后来它们停住了。愤怒的呼噜声震荡着。有5秒钟,就连呼噜声也停止了。它们一动不动地对峙着,像两具雕塑。那哪里是5秒钟,简直是整整5分钟!连队里的狗蹲在远处观阵。本来它们可以上手,哪怕来拉个偏仗。但是它们确实被这严峻的阵势惊呆了。有一只黄狗轻描淡写地叫了两声。好象在给勇敢者助威。勃力克怒吼了一声向前跨了一大步。“灰浪”也迎上一步。只有几厘米了,或许,连胡子都接触了吧。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呼啸,两只狗撕打在了一起。它们打得凶猛激烈,连旁观者都紧张起来了。不久,住了手。接着有是怒目对峙,咆哮如雷,周旋进退,激烈撕打。勃力克一次比一次动作凶猛,一次比一次攻势凌厉,使“灰狼”略微有些招架不住了。“灰狼”退了一小步,但章法未乱。勃力克逼上一步,其势凶猛。到了最后,也许“灰狼”觉得角斗冠军的王冠应该让给这个后起之秀了,也许它还有什么事急于要办,突然退出了对阵,竟自匆匆撤走了。勃力克没有追赶,只是朝天叫了几声以示胜利。它在角斗场上无比威严地站了好久,才回来。
勃力克夏天爱在屋前的空地上吐着血红的舌头晒太阳,给人以安祥的感觉。冬天它喜欢在羊组的起伏高岗之间纵情狂奔,似离弦的箭,表现了狗类的矫健与伶俐。作为一个牧狗勃力克总是很警觉,对陌生的东西总是不喜欢的。但是它是一个乡下狗没有见过汽车。也是因为很少有汽车从羊组通过。它对汽车很反感,它在大道上的时候行人汽车别想安生通过。他讨厌这种奇怪的铁皮的庞然大无物。后来几乎成了它的一个恶习,每逢汽车通过它总要追赶。它能同非驰的汽车并排奔跑500百米,直到汽车开得没了踪影才罢休。谁知这种恶僻竟酿成了它的不幸。
那是一个冬天的日子,天阴沉沉,飘着雪花。好几个星期没有看见一辆路过的汽车了。突然有一辆卡车从北面开来。由于气温很低,(摄氏零下35左右)看来车窗上结着冰凌,再加上外面飘着雪,能见度很低。勃力克看见了汽车,立刻跑了过去,它一面奔跑一面叫,跑到了汽车前面。汽车上的人很难看到它。由于汽车没有戴防滑链,所以下坡突然加快了速度。勃力克在雪上摔了一个跤,不幸被轧在下面了。孙放得到勃力克被轧的噩耗后,立即赶到现场。汽车已经消失在远处的雪雾之中,雪尘还在路上飘扬。在被汽车轧过铺着雪路上,勃力克躺在血泊中,折断了的肢体抽搐着。有一会儿,它们微微抬起头来,用坚定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这个活生生的世界。
孙放整整一天心情沮丧。
1971年写
2010年1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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