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坯
1971年,中国黑龙江省克山县,夏,早晨,晴。
水面上映照着天光云影。水旁丛生的蒲公英,挺直的蓬蒿,开着白花的野百合随风摇摆着。这片水是一个废弃的窑坑中积下的雨水。其中生满了鱼虫,孑孓等。窑坑旁边原是一片草坪,最近几天的工夫中,出现了一个新坑。这个新坑的边缘被人挖的方方正正,立陡立陡。从这里挖出的成方的粘土,已经脱成了成千块土坯,整齐地排放在草坪上。这是一种专为垒囤用的梯形的大型土坯。
坯坑边上堆着一大堆麦秸,金黄金黄的,是作为掺进坯中的材料用的,当地称为“羊脚”。位置高出1米多的窑坑缓慢地向坯坑渗水,每次开工之前坯坑总是渗满了水。
江帆拿着四齿钢叉和木头坯模子来到这里。他望了一眼周围的情景,便准备排水。他脱掉鞋子,放到麦秸堆上,伸了伸腰,走到坑边。张师傅和李水已经下去了。李水脚踩在淹没踝骨的冷水中,一面轻微地倒吸着凉气,一面开始用铁锨向坑外豁水。江帆明白水很凉,心中一紧,在坑边踌躇了片刻。即使在夏天,黑龙江地区的水也是彻骨冰冷。但是他没有让自己想得更多,随即迈步下到水中。冰冷的感觉象电一样传遍全身。江帆哗啦哗啦地趟着坑底的泥水,舞动身体,用锹往坑外豁水。水从锹上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泥水的混浊的水珠打在窑坑的水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不一会,水排净了,露出了坑底稀糊糊的黄黑混杂的粘泥。脚也开始适应水温了。
张师傅叫李水抹模子,江帆上泥,自己合泥。于是三个人便开工了。听得见充满力感的啪啪的摔泥声,用叉子撬泥和脚步移动时泥里抽气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汗珠在额头上滚动,三个人配合得很好。
一会,江帆就要求张师傅让他合泥。张师傅笑呵呵地让江帆合泥。江帆知道合泥是件吃劲的活儿,只有壮汉才干得来,所以他很以能干合泥的活儿为满足。合泥是把泥原来的粘性摔打出来,并且要把羊脚,也就是麦秸,均匀地合到泥里去。张师傅已经用二齿钩子把坑地的泥土刨出来,并一层土一层麦秸地堆成一个泥堆。江帆用四齿钢叉从泥堆上掀起一层新土来。新土是松散的,和麦秸互不相容。江帆先用叉子拍打泥土,然后把泥叉起来,用力摔打到泥堆上。象这样把泥一层一层从下面翻到上面,又从上面翻到下面,重复多次,泥的粘性才渐渐显现出来。合好的泥就不再是松散的一片,而成为一个整块,摔成什麽样就是什麽样,麦秸也均匀地合在泥中了。
张师傅把江帆合好的泥用叉子送到摸模子的李水处。李水也很忙,他用两只手臂抱起一把泥,用力摔到坯模子中去,然后象合面一样用拳头按压模子四角的泥,以便使泥能紧紧充填到模子的四角中去。最后,用手把坯上的平面摸平。他蹲在模子前面,哈着腰两手不停地忙活着。他每往后退一步,前面就出现一块新坯。一块接着一块,排成排。阳光照在刚刚脱好的坯面上,润湿的坯面昏蒙地闪着光。
周围只听见合泥的劈啪声,上泥人的脚步声和脱坯的摔打声。偶尔几只顽皮的小麻雀在麦秸堆上干燥的泥坯上唧唧咂咂闹一阵又飞走了。
再坚持一会泥就合好了,江帆对自己说着,并不时地望一眼上泥的张师傅的泥脚,或者望一眼抹模子的李水沁着汗珠的额头。江帆合好了泥,就帮着上泥。他把泥合成团,用叉子叉起来送到抹模子人的跟前。一叉又一叉,他浑身是劲,觉得就是一座山他也能叉起来送走。
“累了吧,休息一会吧。”张师傅对两个人说。
江帆站直腰看了看新脱的一排一排的坯,说:“真没少干!”。
李水抬起腰身,擦着汗,用手扶着腰说:“有300块吧。”,于是用手点起来。
张师傅坐在麦秸堆边上,从怀里掏出他的小铁盒。盒中放着烟丝和裁成小条的纸片。用手把烟末卷到烟纸中,然后舔了一下纸角,用两只手捻成烟卷。他的手长满老僵,粗大,和深褐色的干燥烟叶的颜色很接近。他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满脸微笑,打趣地对江帆说:“脱坯垒墙,活见阎王。”。江帆和李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笑了。
江帆也坐在麦秸堆边上,擦着汗,这时他才注意到万里无云的晴天,明媚的阳光,闪着光的水洼,从眼前的麦秸堆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茵茵的绿草。这一切都使他心情舒畅。尤其是在卖了力气,流过汗以后,心里非常愉快。天下劳动人民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他心里这麽想着,确实有一种充实感。
有一群鹅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有白色的鹅,有褐色的鹅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枝柳条,赶着鹅向这边走来。她迈着轻快的步子。
“脱了这麽一大片了!”。还没等人到跟前,就听到她的说话声。原来是“麻雀”-
牧鹅姑娘王红。她开朗,大方,象她手中的柳枝一样婷婷玉立。
麻雀友好地微笑着,扫视着坑外地面上排成一片的土坯。“脱了多少坯了?”,她问。
“快300了吧。怎麽,你要来帮我们的忙吗?”江帆半开玩笑地问。
“怎麽啦,你以为我干不了吗。今天我就是来试一试的。”
“王红呵,要来试一下吗?来合泥吧。”张师傅眯缝着眼睛,笑着说。
“嘿,我都要干干哩。”说着麻雀卷起裤腿,脱掉鞋子,一脚踩进泥里。她纤细的腿立刻被泥裹住。她握住叉,用力叉进泥中,憋住气,使足劲,吭吃了半天也没有抬起叉来。于是她哧哧地笑起来。她的苗条的身躯微微有些前仰后合。
“你这个傻瓜,这样能抬得起来吗?得这样。”张师傅站起身给她作了一个示范。
王红先是撬了一下,然后又往上撅。只撅起了一叉头泥。江帆和李水看着她的笨拙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麻雀在大家笑声中,索性不干了,把叉子叉在泥堆上,也笑起来了。大家笑得很开心。疲劳似乎也随着笑声飞到九宵云外了。
她出了丑,反而很兴奋,红润的脸上放着光彩。这会儿,她把她的鹅置于一边,和张师傅唠起呵来。看她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样子真是很有意思呢。
为连日来的劳动弄得疲乏了的江帆和李水,已不在理会他们的谈话内容,依在麦秸堆上。白鹅和雁鹅还在远处闲散地漫步着。有的抖着翅膀,有的互相嬉闹。远处有两匹栗色的马在草坪上吃草。一只小马驹在周围活泼地蹦来蹦去。一旁,是云一般的香蒿。微风把蒿子的香气一阵一阵地传过来。阳光照在江帆的腿上,裤子上,衣服上,暖洋洋的。他把草帽盖在头上…
忽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随即是一阵发动机的轰响,声音低沉。江帆掀起草帽,睁开眼睛。马儿踏倒了香蒿惊慌奔走。鹅聚成一群引颈远望。他坐起身来,看见一架暗绿色的机器缓缓地开了过来。他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仔细望去。发现这架机器的样子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四个大的轮子,一间镶着拱形玻璃的仓楼在正前面。车前面有一个喇叭口似的进土机构,铲起的土被输送到机器内部去。机车吼叫着向前开动,车后出现成排的泥坯。
江帆一骨碌爬来起来,走上前去。他发现那类似泥坯的东西原来完全不是他们所脱的土坯。而是一种类似橡皮泥的东西,质地细腻,坚硬,还似乎有点弹性。
江帆很惊奇。好奇心驱使他走近机器。江帆走到机车前面看到驾驶室里的司机在向他微笑。那人穿着一件很爽利的灰色工作服,戴着一顶鸭舌帽,乌黑的细发同样也有些曲卷。啊,这不是李水吗?这时车煞住了,李水伸出一只戴着工作手套的手招呼他。江帆又惊奇又高兴,连忙爬上仓室,坐到司机的旁边。坐在这儿确实和坐在麦秸堆上的滋味很不一样。
江帆禁不住问:“这是什麽家伙?”。
“这是简易建筑材料制造机。”李水认真地说。此刻他正集中注意力要继续工作。看他按下按钮,车又开动了。
“土是怎麽变成砖的呢?”江帆问。
“车中装有一个高能加热炉,可以瞬间将粘土分子的粘性激发出来,塑造成型。”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把粘土收入车中,经过加热炉加热,模压成砖。整个过程就是这麽简单便当。”。说着顺手打开控制盘上显示器的按钮。显示器上显示出机内传送系统运土的情景。李水又按下另一个选择开关,屏幕上出现那些奇妙的成品砖从机车后部排出的情景。
这一切确实很简单。江帆意识到他到了一个高度发达的世界。惊奇,疑惑,兴奋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状态。他四面顾盼,发现麦秸堆不见了,机车行驶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机车的侧面和后面是成排的砖,海麽大一片。不远的地方是麦场,他每天工作的地方。几座巨大的粮囤正在建设之中。随着机车的开动,江帆看到麦场上的各种机器。凭着他的猜测不难知道它们的用途。那架是摊晒机,那架是座囤机,这个家伙恐怕是自动检斤器了吧…。但是麦场上看不见干活的人。人们都在另一头打乒乓球呢。
江帆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正在发愣,忽然一匹白鼻梁的栗色小马腾着踏雪的四只小蹄子飞奔而来。马上乘着一个人,穿着白衣衬衣,赤着的脚在马肚旁上下跳动。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草帽,有一朵淡紫色的马莲花插在头上。麻雀!江帆一眼就认出了她。麻雀在机车前勒住欢蹦乱跳的马笑着招手叫道: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这时李水制动了机车。车猛地停住了。江帆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翻动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醒了。他惝恍迷离地站了起来,想努力抓住破碎了的梦境。但是,已经模糊了。他张目四顾,看到啃草的马儿,闲散的鹅群,坯坑,麦秸堆…。麻雀站在不远的地方叫着: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她似乎是对江帆狡黠地笑着,随手去收拢她的鹅。
李水揉着眼睛从麦秸堆爬起来。张师傅用脚踩灭抽剩的烟蒂。江帆知道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身体,去拿他的叉子。
脱坯又开始了。…
1971年7月15日写
1997年8月1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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